Person Number from Chinese pronominal systems ; 汉语 人称系统 复数 包括式 排除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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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语言学》第 15卷2013年第4期393—404页,北京 人称“聚合结构”理论的汉语视角 吴建明 福建师范大学 提要 基于对汉语各主要方言的调查 ,作者发现汉语人称系统的涉数结构存在 定差异,并可依据第一人称范畴的精细度不同形成排列。这与 Cysouw(2000, 2009)关于“人称标记聚合结构”在共时分布或历时演变上大致遵循的“第一人称 等级序列”类型学发现基本相符。然而,汉语人称系统的一些特点 ,如包括式的 形成平行 于从“统一 复数 式”到排 除式 的演 变 ,进 而在人 称系 统 中形 成 “非 互补 性”分布格局 ,则需要在当前类型学理论的参照下,从汉语的视角作出阐释。 关键词 人称 汉语 包 括式 类型学 1.引言 人称(person)是人们 言语交 际的过程 中 ,用来指称不 同言谈 角色 ,即说 者 、听者 或第 三方 的语 法范 畴 。人称 的形 式 多样 ,在很 大程 度上 体现 了不 同语 言对性、数范畴以及社会功能的特有认知,而数范畴是影响人称最普遍、最复 杂的因素。 在以往人称与数的研究中,人称系统的涉数结构是较受关注的一个方面。 比如,Greenberg(1963:96)基于 30种语言,认为“所有的语言都有至少包括三 种人称和两种数在 内的代词性范 畴”;Ingram(1978:213-47)基 于 70种语 言, 认为“6人称、11人称、7人称、9人称”系统是语言 中最普遍的人称系统 。毋 庸置疑,这些研究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语言事实,但由于所涉及的样本较 小 ,往 往难 以涵 盖语 言 间种 类繁 多 的人 称标 记 ①及 相应 的涉 数 结构 。以印 欧语 为例,在不考虑性范畴的情况下,许多主格人称代词系统具有“三身两数”格 局 ,但 依 附性 的“人 称一 致 标 记 ”却 并 非如 此 。在英 语 、荷 兰语 (日耳 曼 语 族 ) 和西班牙语 、意大利语 (拉丁语族 )中 ,依附于(一般现在 时)谓词上 的人称标 记系统就呈现不 同的结构特征 ,如例 (1): 本文 自 2010年初稿完成以来 ,得到汉语界学者的 良多教益 。在此感谢 编辑部 同志和 匿名审稿人 的辛苦工作和宝贵建议 ,也 感 谢 AnnaSiewierska、HilaryChappell、Michael Cysouw、刘丹青 、徐 丹 等 学 者在本文写作 过程 中提 的真 诚帮 助。本 文得 国高 等社 科学 Sinotype项 目(ERC Advanced Grant 230388)及福建师范大学科研启动基金的资助。 “人称标记”不 仅 包括 独 立 人 称代 词 ,还 有 弱化 形 式 、附缀 、黏 着 成分 、零 形 式 、名 词 等 (Siewierska2008[2004]:16-67;刘丹青、强星娜 2009)。 本刊网址:http://www.ddyyx.tom 3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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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语言学》第 15卷2013年第4期393—404页,北京

人称“聚合结构”理论的汉语视角

吴建明 福建师范大学

提要 基于对汉语各主要方言的调查,作者发现汉语人称系统的涉数结构存在 一 定差异,并可依据第一人称范畴的精细度不同形成排列。这与Cysouw(2000,

2009)关于“人称标记聚合结构”在共时分布或历时演变上大致遵循的“第一人称

等级序列”类型学发现基本相符。然而,汉语人称系统的一些特点 ,如包括式的

形成平行于从“统一复数式”到排除式的演变,进而在人称系统中形成“非互补

性”分布格局 ,则需要在当前类型学理论的参照下,从汉语的视角作出阐释。

关键词 人称 数 汉语 包括式 类型学

1.引言

人称(person)是人们言语交际的过程中,用来指称不同言谈角色,即说

者、听者或第三方的语法范畴。人称的形式多样,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不同语

言对性、数范畴以及社会功能的特有认知,而数范畴是影响人称最普遍、最复

杂的因素。

在以往人称与数的研究中,人称系统的涉数结构是较受关注的一个方面。

比如,Greenberg(1963:96)基于30种语言,认为“所有的语言都有至少包括三

种人称和两种数在内的代词性范畴”;Ingram(1978:213-47)基于 70种语言,

认为“6人称、11人称、7人称、9人称”系统是语言中最普遍的人称系统。毋

庸置疑,这些研究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语言事实,但由于所涉及的样本较

小,往往难以涵盖语言间种类繁多的人称标记①及相应的涉数结构。以印欧语

为例,在不考虑性范畴的情况下,许多主格人称代词系统具有“三身两数”格

局,但依附性的“人称一致标记”却并非如此。在英语、荷兰语(日耳曼语族)

和西班牙语、意大利语(拉丁语族)中,依附于(一般现在时)谓词上的人称标

记系统就呈现不同的结构特征,如例(1):

本文自2010年初稿完成以来,得到汉语界学者的良多教益。在此感谢编辑部同志和匿名审稿人

的辛苦工作和宝贵建议,也感谢 Anna Siewierska、Hilary Chappell、Michael Cysouw、刘丹青、徐丹等学

者在本文写作过程中提供的真诚帮助。本文得到法国高等社会科学院 Sinotype项 目(ERC Advanced

Grant 230388)及福建师范大学科研启动基金的资助。

① “人称标记”不仅包括独立人称代词,还有弱化形式、附缀、黏着成分、零形式、名词等

(Siewierska 2008[2004]:16-67;刘丹青、强星娜 2009)。

本刊网址 :http://www.ddyyx.tom 393

(1) 英语 荷兰语 西班牙语 意大利语

1

2

3 团圈器圈

冷鲴 自 卤冷卤

② “普遍性”的聚合结构必须广泛分布于世界各地的语言中,并且是一些语族共同的聚合模式。

③ 图1中,“1、2和3”分别指代言谈角色的说者、听者和第三方,“+”号表示人称角色间的组合

关系或复数范畴。

394 当代语言学

2/1+2+3/1+3的复数式;第三类是“仅包括式”,结构中有一个表示“1+2和 1+

2+3”的包括式,但没有专门表示 1+3的排除式;第四类是“包括式/排除式”,

结构中有了包括式(1+2和 1+2+3)和排除式(1+3)的对立;第五类是“最小包

括式/增强包括式”,第一人称 1+2,1+2+3和 1+3范畴各用不同的形式表述

(Cysouw 2000:75—86,2009:95;Siewierska 2008[2004]:86)。

不难发现,汉语的一些人称系统和图 1的前 4类结构很接近,其涉数结构

也呈现逐级精细的变化,如例(2)所示:

(2)

冒◇嚣 我们 I你 你f『1 I兀家 兀家们 山西平遥话 + 门 咱鄯 我 诧鄯 你 恁鄯 他 昂鄯

河南获嘉话

l+2,l+2争3

l+3

2+3

3+3

l+2Irl+2+3

1+3

江西安义话 陕西丹风话

在例(2)中,西周汉语的三身代词,“我、汝、之”,既可指单数,也可指

复数(张玉金 2005,2006:83—97,2007;胡伟、张玉金 2010a,2010b),相当

于“无复数式”结构;长沙话(Wu 2005:115-6)拥有较工整的“三身两数”格局;

平遥话(乔全生 2000:115-6)和安义话(万波 1999:154)带一个包括式,但没

有专门的排除式,类似于图1的“仅包括式”结构;获嘉话(贺巍 1989:263-4)

和丹凤话④(孙立新 2002:246-59)的涉数区分最为精细,其包括式和排除式形

态、语义各异,大致形成互补性分布。

然而,例(2)中的人称系统还有一些重要的特征:丹凤话和平遥话的包括

式“咱”既可表复数 ,也可表单数;平遥话和安义话第一人称的两个复数式在语

义上部分重叠;安义话的包括式仅表“你我”义(1+2),属最小包括式的范畴,

却没有如图1所示与一个增强包括式或排除式并存。这些特征很有特色,但在

④ 丹凤话主要通过调值变化来区分单复数,不采用汉语典型的“人称一词干+数词缀”的复数形式

(江荻 2010:卜21)。由于其排除式 Ouo 和单数 Ouo 仅在声调上差异,似乎符合“仅包括式”的定义,

即排除式和单数同形(Cysouw 2000:79,2009:251)。但由于汉语声调变化具有音位价值,也应视为一种

形态变化的过程(刘丹青 2008:288),所以丹凤话的人称系统与获嘉话更为一致。丹凤方言的部分信息

来自中国社科院语言所的唐正大博士,谨此感谢。

2013年第 4期 395

以往的类型学研究中却没能引起足够的重视。

那么,“人称标记聚合结构”理论的基本观点是什么?为何对“聚合结构”

做出上述排列呢?如何对汉语人称系统的涉数结构做出符合实际的阐释?这些

将是本文试图探讨的问题,希望由此引起国内语言研究者的关注。

2.“人称标记聚合结构”理论的基本观点

与以往的类型研究不同,“人称标记聚合结构”理论不是针对人称涉数形

态分类罗列式的研究(Daniel 2005:146-9),而是以人称聚合中的“范畴组合”

或“同音异义”作为确立一类聚合结构的基础。所谓“范畴组合”,指的是 8个

基本人称范畴,即第一、二、三人称单数,第二、三人称复数及最小包括式、

增强包括式和排除式,共用一个人称标记的现象。如在例(1)中,英语和荷兰

语的复数人称范畴都发生了组合,前者共用“零形式”标记,后者共用依附性人

称标记一eft。人称范畴组合是人们在言谈中对话语角色进行归类、划分的需要,

也是人称复数“类属性”(associativeness)的本质反映。Cysouw(2007)把发现的

组合直观地表示为图2:

l3

图 2 人称标记“语义地图”⑤

图 2是传统意义的“语义地

图”,线条粗细代表各个人称范畴

间组合频率的高低。从图 2可知, 286 第一人称4个基本范畴发生组合的

频率最高,也最复杂,而第二、三

人称单复数间的组合或跨人称的组

合频率(如二和三、一和二、一和

三、一、二和三等)远低于第一人

称。第一人称复杂的涉数现象主要是受到了“生命度等级序列”的影响⑥。由于

第一人称处于该序列的顶端,最有可能获得类属性的解读(即各种“群、类”划

分的可能性),而第二、三人称则次之(详见Corbett 2004:56,84;Siewierska

2008[2004]:92-4)。当多个聚合结构都出现同一模式的“范畴组合”并共用一

个人称标记时,我们就有理由认为它们具有共同的结构特征,由此构成相互区

分的类型学基础。

基于交叉数据分析⑦,Cysouw认为聚合结构间至少存在以下的蕴含关系,

如图3所示 :

⑤ 具体数据见 Cysouw (2007:19)附录 B。

⑥ 该序列表示为“1>2>3>亲属 >人类 >有生 >无生”(Corbett 2004:56)。

⑦ 详见 Cysouw(2000:176—84)的分析,如在 117个“包括式/排除式”的聚合结构中,包括式没有

进一步细分的有 76.9%;而在 31个“最小包括式/增强包括式”的聚合结构中,多达 87%与排除式共存。

396 当代语言学

臼. 卤粤卤

自I I+3

⑧ 前者主要涉及复数范畴的精细度等级,后者涉及三身单复数同形的次序,二者交叉于具有统一

复数式和包括式/排除式特征的聚合结构(Siewierska 2008:96—103)。由于这两个等级序列涉及各类人称

标记(如依附、独立等),本文仅选用其中与汉语主题直接相关的4个蕴含关系等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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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包括式”与“统一复数式”共存的聚合结构,但这类叠加性的人称系统在

Cysouw(2009)中却鲜有论及(如平遥话或安义话)。这似乎是受到他关于同一

聚合中人称形式须互补性分布这一基本假设的掣肘(Cysouw 2009:8),但这不

妨碍例(3)对跨语言人称系统的整体把握⑨。

那么,上述分析是否能对汉语人称系统研究提供一定的借鉴呢?这将是下

文着重讨论的内容。

3.汉语“聚合结构”的共时分布与历时演变

众所周知,汉语各方言的人称系统形成多层次的人称涉数特征。如果把各

方言典型的人称涉数结构作为考察对象,就会发现它们也呈逐级精细地变化。

汉语一些代表性的结构可归纳如下:

(4) 包括式 包括式/排除式

无复数式 统一 复数式

r-—————————]

一i 窒窒 亘l一

晋方言 (平遥/

丹gt,/洪洞等)

赣/吴/徽 方 言

(安义/苏'k~L/

温 州/祁 fq/淳

安等)

北方官话 (获嘉/

维坊/魏县等)

闽方言(潮汕/夏

门/莆仙等)

赣/官话 交 汇

区(长寿/大治等)

在例(4)中,西周/春秋时期的上古汉语人称代词众多,但以主要的三身代

词“我、吾”、“尔、汝”、“其、之”等为侧,它们呈单复数同形的格局(周法高

1959;胡伟、张玉金 2010a,2010b;张玉金 2005,2006:83-97,2007)。如例

(5)所示 :

(5)a.我 行其野,蔽芾其樗。(《诗经·小雅 ·我行其野》)

b.痪我£数饥馑,民卒流亡。(《诗经 ·大雅 ‘召吴》)(转引自张玉金 2005:77)

战国以后,汉语出现了仍具有名词意义的涉数标记,如“侪、属、等、曹”

等(王力 2004[1980]:316-8);魏晋之后,又出现了语义特征进一步淡化的

标记“辈”,并在唐代发展出语义完全虚化的复数词缀“弭、伟”;宋代以后,

汉语“人称代词+词缀”的复数形式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但复数标记出现

了“们、门、满、瞒、懑、每”的交替,最终“们”系列稳固下来 ,成为明清以来

最主要的复数词缀⑩(吕叔湘 1985:54-66;李永 2003)。到了近代汉语时期,

汉语的第一人称复数范畴出现进一步的细化,以北方方言中的包括式“咱

(们)”和排除式“俺(们)”最为常见,如例(6):

(6)a.玄德言日:“孙坚言咱门是猫狗之徒,饭囊衣架0”(《三国志平话》,P.17)

⑨ 感谢匿名审稿人对“第一人称等级序列”的点评,本文吸纳这些观点,文责自负。

⑩ 当前官话区的人称复数词缀多为“们”,而其他方言区还可能是“哩/嘞”(湘语)、“吐电”(粤语)、

“拉”(吴语)、“各侬”(闽语)等(曹志耘 200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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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好恨这风儿,催堡分离。(《金谷遗音》,P.13,转引自吕叔湘 1985:78)

由于“咱”和“俺”出现在宋代,晚于唐代的“人称代词 +弭、伟”的复数形

式(即“统一复数式”),因此 ,汉语人称系统确实存在一条“无复数式一统一复

数式一包括式/排除式”(Cysouw 2009:258)逐级精细的变化。其中,复数标记

的成熟是关键,它们为人称系统更为精细的表达创造了条件。然而,汉语人称

系统还有一些以往研究所忽略的特征,需要对之做出符合实际的阐释。

4.基于汉语实际的“聚合结构”分析

在前面我们提到,汉语一些人称系统具有“叠加性”的特征,这与Cysouw

关于人称形式在同一聚合中需互补性分布的预设不同,而且安义话的人称系统

似乎体现了“最小包括式一统一复数式”,而不是“最小包括式一包括式/排除

式”的直接关联,这在等级序列(3)中似乎只有越级才可实现。可见,虽然等

级序列(3)是建立在大规模语言调查的基础上,反映了人类语言普遍性的趋

势,也确实在整体上预测了多个语言的历时演变规律(Cysouw 2009:245—67),

但仍应该结合汉语实际进行分析。而对于当前的类型学理论,“非对即错”的

二元思维也是不正确的。就汉语而言,之所以出现“叠加性”或“最小包括式一

统一复数式”的关联,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汉语包括式的自身历史渊源:由于

包括式具有相对独立的演变路径,它完全可能平行于所依附的人称聚合结构,

从而在一个人称系统中形成人称形式“叠加”分布的现象。这恰恰说明汉语人

称系统精细化是个渐进的过程,并非一蹴而就。

那么汉语“包括式”究竟有何特别之处?它和排除式又有哪些不同呢?我

们先以较具代表性的北方官话“咱”tsa(/1)和“俺”an以及闽方言“伯”na和

“阮”k(UO)D为例进行说明。首先,不论是北方官话还是闽方言,排除式的来

源均和第一人称单数变化有关。北方的“俺”是第一人称代词“我”,古音为 a,

脱落rj头后带上鼻辅音-1"/形成的。吕叔湘(1985:78-9)认为“俺”是“取‘奄’之

声来谐‘我们’的合音”,即“俺”是“我们”合音的结果⑩。无独有偶,闽语的

“阮”是第一人称代词“我”kua与复数词缀“侬”nao合音的产物,即“我依”(相

当于“我们”)的合音。“阮”在闽南、莆仙等地已经演化为专门的排除式,而在

龙岩、雷州、海南以及东南亚等地的闽语中,“我侬”仍作为“统一复数式”(李

如龙、张双庆 1999:265)。可见,汉语的排除式源自第一人称单数,但由于语

义上涉及复数概念,故在形态音系上有别于第一人称单数(如“俺”和“阮”均带

鼻辅音,而单数人称“我”则没有),它是第一人称复数概念日益精细的产物,

⑩ 张俊阁(2007:104—8)认为“俺”是“我”在领属格的位置上又发生了鼻音音变的结果 ,受到了阿

尔泰语领属格辅音词尾 一n的影响。这种看法 目前尚未被汉语界普遍采纳,但此说也承认“俺”和单数

“我”的联系,不影响上述分析。

2013年第4期

其原始语义中就已具备了复数义。

与排除式不同,汉语包括式并不来源于第一人称单数变化。吕叔湘(1992:

85-98)指出“(俺的)复数的意义是原始的,单数的意义是扩展的结果”,而“咱

字的单数意义是跟复数意义同时出现的,甚至还可以说是略早”。吕先生的论

述着实指出了“咱”和“俺”的本质差异:“咱”来自唐代的“自家”,并继承了“自

家”的三个含义,即“自己、我和你我”(吕叔湘 1985:96-101;冯春田 2000:

17)。由于“咱”的原始语义特征兼具单数义和复数义,这和“俺”通过语用转指

表单数 自称的扩展义,有了根本的区别。同样,在闽语中,包括式“伯”也不是

基于第一人称代词“我”,而源于“侬家”(类似于“自家”),如福州话的“咱们”

正好说成“侬家侬”(李如龙、张双庆 1999:265;陈泽平 1999:251)。

此外,安义话的包括式 rjon 也并非源自第一人称复数式“我侪”,在构成

机制上另辟蹊径:rjon 是第一、二人称单数“我尔”的合音@,当前单音节形

式则说明它是一类语法化程度较高的人称形式。虽然 13on 仅代表最小的人称

组合(1+2),但在祁门、淳安、遂安、吴江等地的方言中,类似的人称形式

(如祁门的“同尔”ton)已演化出表示 1+2+3,即“增强包括式”的用法。这类人

称形式大多由第一、二人称的并列紧缩而来,因此在字面上一开始就是最小包

括式,与“自家 >咱”的多义性不同。

总之,不管是rJon ”,还是“咱”或“伯”,这三类包括式在语义上均可能存

在“你我”到“你我他”的扩展。从本文的视角来看,它们在指称上跨越了“最小

包括式~(增强)包括式”两个阶段。由于它们不依赖于“统一复数式”,甚至还

可能和一个“统一复数式”的人称结构平行共存,这成为“叠加性”人称系统形

成的根本原因。更具体地说,当汉语人称系统发展出单复数形态二分对立后,

第一人称的涉数范畴仍有进一步的细化空间。此时,相对独立的包括式被吸纳

到人称系统中,专门用于表示 1+2/1+2+3范畴。然而,表示 1+2/1+2+3/1+3

范畴的“统一复数式”并未完全消退,受包括式的影响,它更频繁地用于表示 1

+3范畴,并在一些方言中成为专门的排除式。由于汉语包括式在人称系统演

变过程中扮演着关键的角色,作者认为以下的历时关联图更符合汉语的实

际⑩,如图4所示(见下页)。

从图4可知,“无复数式——统一复数式”是汉语人称系统最基本的历时阶

段,但随着与少数民族的语言接触以及自身涉数表达的需要,汉语在原有 “统

⑥ Greenberg(1988)认为“你我”的复合代词形式,具有“模棱两可”的复数特征。但从本文“类属

性”的角度来看,它们既包含>1的言谈参与者,也注重人称角色的归类划分,应属于复数范畴。

@ 与 Cysouw(2009:268)的认知关系图不同,后者并未指明“最小包括式”和“统一复数式”的直接

关联。

当代语言学

图4 汉语人称系统的历时关联图

于一个比“聚合”更为宽泛的“系统”之中,

一 复数式”基础结构上,引入 ’r

“包括式”,因而出现了诸如丹凤

话、平遥话、安义话这类“叠加性”

人称系统(如图 3虚线所示)。这

类人称系统是符合汉语实际的“仅

包括式”(Cysouw 2009:251),适用

是对“人称聚合”概念的扩展。

当然,汉语即使形成包括式和排除式的对立,自古传承并沿用至今的“统

一 复数式”仍没有根本性地消退,特别是在北方方言中潜藏反复,也是“叠加

性”系统形成的一个原因(如山东平度话的人称系统就出现“咱、俺、我们”并

存的局面)(黄伯荣 1996:440)。这些充分说明了汉语人称系统演变是一个吸

收、融合的渐进过程,并在共时分布上形成多个层次。

5.对汉语人称系统的进一步思考

基于上述分析,我们利用当前类型学理论,从新的角度考察了汉语的人称

系统,并产生了一些重要的认识。我们注意到,国内外一些涉及汉藏语系人称

系统的著作中,当第一人称范畴出现包括式时,另外一个复数式常被直接称为

排除式⑩,这显然和赵元任认为纯北京话的“我们”是排除式,而“咱们”是包括

式的观点是一致的(Chao 1968:637-8)。然而、,如果“我们”及其对应词在具体

方言或语言中可用于如“我们包括要坐一起、我们排除不喜欢你、我们统一是黄河、

泰山”之类的句子,那么“我们”应当和英语 We一样,是“统一复数式”。如果

延续以往的研究传统,就有可能把平遥话、安义话,甚至湘、粤、客等方言的

第一人称复数式也称为排除式(均表示 1+2/1+2+3/1+3范畴),并得出排除式

先于包括式的结论(Lapolla 2005),这与第一人称等级序列,尤其与图3的蕴

含关系等级明显不符。本文认为排除式和统一复数式的区分,除了术语问题

外,还涉及人称系统演变的关键路径,因此更合理的说法应是:“我们”隶属于

一 个“统一复数式”(或“三身两数”)的聚合结构,只是其上叠加了包括式“咱

们”,只有当“我们”演绎出专门排除式的用法时,二者的互补分布才算形成。

另据作者统计,在59种汉语方言和46种藏缅语中⑩,统一复数式/排除式

⑩ 比如,在《少数民族语言简志》系列丛书中,至少有20种语言的“排除式”可以在原书中找出包

括式的用法,其实为统一复数式;而在 WALS的网站上(http://wals.info/chapter/40[accessed May 1

2013]),也把普通话“我们”称为排除式。这表明东西方语言学界深入交流的不足。

⑥ 汉语方言包括吴语8种、徽语6种、湘语6种、晋语6种、闽语 7种、客家5种、粤语6种、赣

语 6种、平话 2种以及官话 7种。藏缅语包括藏语支 4种、彝语支 15种、景颇语支 9种、缅语支 6种、

羌语支 12种。汉语数据来源于各类已出版的方言资料,如李如龙、张双庆(1999)等;藏缅语数据来源

于孙宏开等(2007)。

2013年第4期 401

在声母、韵腹以及声调上与第一人称单数存在较大一致,但包括式远非如此(见

图5)。这说明第一人称单数、统一复数式和排除式在汉藏语系中至少有一脉

相承的关系。虽然后两者的差别十分微妙,但若要科学合理地分析汉藏人称系

统,这种区分是十分必要的。

墨统一复数式

■排除式

口包括式

当代语言学

∞ 蛎 ∞ ∞ 加

“您”、英语的you和荷兰语的jij/gij等都曾具有尊称义,也都取代了单数式

的“你”、thou和 du。本文认为这是显赫性的语用范畴扩张、侵占数范畴表达

的范例。当然,由于数范畴是影响人称系统最普遍的范畴,它需要在另外一些

场合获得补偿,势必反促各类“语用式”加上数词缀,形成诸如“俺们、您们”

或英语方言的ye、youse、y'all等合音复数式(Wright 1997)。作者因此猜测汉

语人称系统或存在非数范畴的“语用聚合”,平行于基于数范畴的聚合或系统。

这或许是语言库藏类型学关于“一物多用”思想的具体体现吧(刘丹青 2011:

290)。作者权且以此文抛砖引玉,以求教于各位方家。

引用文献

Brown,R.and A.Gilman.1970.The pronouns of power and solidarity.In J.A.Fishman,

eds.,Readings in the Sociology of Language.The Hague:Mouton.Pp.252—75.

Chao,Y.R.(赵元任).1968.A Grammar of Spoken Chinese.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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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吴建明,男,博士,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兴趣:语言类型学、方言、统计。

代表作:《“非人称”范畴的汉语视角》。电子邮件:wu.jianming2011@gmail.com

WU Jianming,male,Ph.D.,is a lecturer at the Institute of Foreign Languages,Fujian Normal

University.His research interest includes linguistic typology,dialects,and statistics.His major

publication is Impersonality加 m Sinitic Perspectives.E—mail:Wl1.jianming201 l@gmm1.corn

作者通讯地址: 350007福建福州仓山万升小区东区 5-304;

Sinotype EHESS.4 Rue Ktiss,75013,Paris,Fra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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