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英出使大秦考》 (Some Notes on the Diplomatic Mission of Gan Ying to Daq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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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英出使大秦考》(Some Notes on the Diplomatic Mission of Gan Ying to Daqin中山大学历史系 林英 《后汉书·西域传》开篇指出,“(和帝永元)九年,班超遣掾甘英穷临西海而还。皆前 世所不至,《山经》所未详,莫不备其风土,传其珍怪焉。”公元 97 年西域都护班超派遣甘 英出使大秦,虽然临西海未渡,但是到达了前人未至的遥远西方国家,带回了许多关于西方 的新消息,因此,甘英出使对于我们了解东汉对西域的经营,特别是东汉与罗马帝国的关系 非常重要。 1 东汉时期中原王朝与西域诸国的关系可以总结为“三绝三通”,第一时期从建武中到永 平中(25-73 年)。“(永平)十六年,明帝乃命将帅北征匈奴,取伊吾卢地,置宜禾都尉以 屯田,遂通西域,于窴诸国皆遣子入侍。西域自绝六十五载,乃复通焉。明年,始置都护、 戊己校尉”。此为一通。第二时期从章帝建初元年到和帝永元十七年(76-105 年),明帝驾 崩后龟兹、焉耆攻杀都护陈睦,章帝召回戊己校尉,只有军司马班超留在于阗绥集诸国,直 到和帝永元元年,大将军窦宪大破匈奴,永元三年以班超为西域都护,居龟兹。此为二通。 第三时期从安帝永初元年到顺帝永建二年(107-127 年)。和帝晏驾后,安帝诏罢都护,直 至延光二年,因为北匈奴联合车师不断侵扰河西四郡,才派班超之子班勇击破车师,“顺帝 永建二年,勇复击降焉耆。于是龟兹、疏勒、于胘(阗)、莎车等十七国皆来服从,而乌孙、 葱领已西遂绝”。此为三通。 甘英出使大秦,穷临西海而还发生在和帝永元九年(97 年),属二通时期。此后班勇于 永建二年击破焉耆,汉朝的势力只达到了葱岭以东,不复永元年间的盛况。由此,我们大体 上可以说,《后汉书·西域传》中关于葱岭以西诸国的新内容主要来自甘英出使时期。 一. 班超经营西域与甘英出使 甘英出使是班超经营西域的成果,代表了班超西域都护生涯的顶峰,以下根据《后汉 书·班梁列传》列出班超西域活动的编年。 年号 公历纪年 活动 汉明帝刘庄 永平十六年 公元 73 十六年,奉车都尉窦固出击匈 奴,以超为假司马„„固以为 能,遣与从事郭恂具使西域。 永平十六年 公元 73 在鄯善击杀匈奴使节 同年 同年 于阗王广德杀匈奴使节降超。 永平十七年 公元 74 派田虑杀疏勒新王兜题(龟兹 人,为匈奴所支持的龟兹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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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英出使大秦考》(Some Notes on the Diplomatic Mission

of Gan Ying to Daqin)

中山大学历史系 林英

《后汉书·西域传》开篇指出,“(和帝永元)九年,班超遣掾甘英穷临西海而还。皆前

世所不至,《山经》所未详,莫不备其风土,传其珍怪焉。”公元 97年西域都护班超派遣甘

英出使大秦,虽然临西海未渡,但是到达了前人未至的遥远西方国家,带回了许多关于西方

的新消息,因此,甘英出使对于我们了解东汉对西域的经营,特别是东汉与罗马帝国的关系

非常重要。1

东汉时期中原王朝与西域诸国的关系可以总结为“三绝三通”,第一时期从建武中到永

平中(25-73 年)。“(永平)十六年,明帝乃命将帅北征匈奴,取伊吾卢地,置宜禾都尉以

屯田,遂通西域,于窴诸国皆遣子入侍。西域自绝六十五载,乃复通焉。明年,始置都护、

戊己校尉”。此为一通。第二时期从章帝建初元年到和帝永元十七年(76-105年),明帝驾

崩后龟兹、焉耆攻杀都护陈睦,章帝召回戊己校尉,只有军司马班超留在于阗绥集诸国,直

到和帝永元元年,大将军窦宪大破匈奴,永元三年以班超为西域都护,居龟兹。此为二通。

第三时期从安帝永初元年到顺帝永建二年(107-127 年)。和帝晏驾后,安帝诏罢都护,直

至延光二年,因为北匈奴联合车师不断侵扰河西四郡,才派班超之子班勇击破车师,“顺帝

永建二年,勇复击降焉耆。于是龟兹、疏勒、于胘(阗)、莎车等十七国皆来服从,而乌孙、

葱领已西遂绝”。此为三通。

甘英出使大秦,穷临西海而还发生在和帝永元九年(97年),属二通时期。此后班勇于

永建二年击破焉耆,汉朝的势力只达到了葱岭以东,不复永元年间的盛况。由此,我们大体

上可以说,《后汉书·西域传》中关于葱岭以西诸国的新内容主要来自甘英出使时期。

一. 班超经营西域与甘英出使

甘英出使是班超经营西域的成果,代表了班超西域都护生涯的顶峰,以下根据《后汉

书·班梁列传》列出班超西域活动的编年。

年号 公历纪年 活动

汉明帝刘庄

永平十六年

公元 73年 十六年,奉车都尉窦固出击匈

奴,以超为假司马„„固以为

能,遣与从事郭恂具使西域。

永平十六年 公元 73年 在鄯善击杀匈奴使节

同年 同年 于阗王广德杀匈奴使节降超。

永平十七年 公元 74年 派田虑杀疏勒新王兜题(龟兹

人,为匈奴所支持的龟兹国王

立),立故王兄子忠为王。

永平十八年 公元 75年 帝崩。焉耆攻没都护陈睦。超

孤守盘橐城,与忠为首尾„„

拒守岁余。

汉章帝刘炟

建初元年

公元 76年 肃宗初即位,以陈睦新没,恐

超单危不能自立,下诏征

超„„超恐于窴终不听其东,

又欲遂本志,乃更还疏勒„„

疏勒复安。

建初三年 公元 78年 建初三年,超率疏勒、康居、

于窴、居弥兵一万人攻姑墨石

城,破之。超上疏请兵欲平定

诸国。

建初五年 公元 80年 朝廷以超好友徐干为假司马,

将千人就超。

建初六年 公元 81年 上书请求联兵乌孙,帝纳之。

建初八年 公元 83年 拜超为将兵长史。

建初九年 公元 84年 明年,复遣假司马和恭等四人

将兵八百偕超,超因发疏勒、

于窴兵击莎车。莎车阴通使疏

勒王忠„„忠遂反从之,西保

乌即城。超乃更立其府丞成大

为疏勒王„„攻忠。积半岁,

而康居遣精兵救之,超不能

下。是时,月氏新与康居婚,

相亲,超乃使使多赍锦帛遗月

氏王,令晓示康居王,康居王

乃罢兵,执忠以归其国,乌即

城遂降于超。

章和元年 公元 87年 忠说康居王借兵,还据损中,

密与龟兹谋,遣使诈降于超。

超内知其奸而外伪许之。忠大

喜,即从轻猗诣超。超密勒兵

待之,为供张设乐,酒行,乃

叱吏缚忠斩之。因击破其众,

杀七百余人,南道于是遂通。

同年 初,月氏尝助汉击车师有功,

是岁贡奉珍宝、符拔、师子,

因求汉公主。超拒还其使,由

是怨恨。

永元二年 公元 90年 月氏遣其副王谢将兵七万攻

超。超大败之。 月氏由是大

震,岁奉贡献。

永元三年 公元 91年 超为西域都护,徐干为长

史„„西域唯焉耆、危须、尉

犁以前没都护,怀二心,其余

悉定。

永元六年 公元 94年 超遂发龟兹、鄯善等八国兵合

七万人,及吏士贾客千四百人

讨焉耆。此后西域五十余国悉

皆纳质内属焉。

永元七年 公元 95年 封超为定远侯,邑千户。

永元九年 公元 97年 遣甘英使大秦,抵条支。

永元十二年 公元 100年 上疏皇帝,请求告老还乡,奏

疏提到“遣子勇随献物入

塞”。

永元十四年 公元 102年 十四年八月还至洛阳,拜为射

声校尉。其年九月卒,年七十

一。

两汉时期,中原王朝经营西域的最大挑战不是来自西域诸国的反叛,而是来自匈奴对反

叛诸国或明或暗的支持,在张骞凿空之前,西域一直是匈奴的势力范围,号为匈奴“右臂”,

匈奴设僮仆都尉统辖这个地区,“常居焉耆、危须、尉黎间,赋税诸国”。汉武帝时期倾举

国之力击讨匈奴,又攻陷大宛,此后向汉朝朝贡的西域国家才逐渐增多,但是汉朝经营的重

点始终是西域的南道,直到汉宣帝神爵二年(公元前 60年),匈奴内乱,统辖西域的西边日

逐王反叛大单于,归降汉朝,“乃因使吉(汉使者郑吉)并护北道,故号曰都护。都护之起,

自吉置矣”。由此可见,武帝太初年间 (公元前 104-101 年)攻大宛之后,匈奴势力仍然

控制着西域,直到宣帝神爵二年汉朝才正式设立西域都护取代了匈奴僮仆都尉。西汉末年,

汉朝和匈奴都被内乱困扰,无法全力经营这一地区,但又不愿意看到对方势力控制西域,因

此往往结纳亲信国家,利用这些国家来开展大国之间的对抗,班超正是在这一形势下登上了

西域的政治军事舞台。2

从历史传统来看,汉和匈奴的势力划分基本以南北两道为界,北道诸国,从葱岭以西的

康居、大宛直到最靠近玉门关的车师,或者是和匈奴同属行国(游牧民族),或者和匈奴关

系密切亲近,而汉朝长期经营南道,和南道诸国保持着深厚的联系。从班超的事迹我们就可

以看出,班超活动的主要区域都是南道国家,他采取了远交近攻的策略。联络葱岭以西的大

国大月氏(贵霜帝国)作为盟友。建初九年,他派遣使者出使大月氏(贵霜帝国),通过大

月氏说服康居撤兵,平定了疏勒王忠的叛乱。章和元年,班超斩杀疏勒王忠,南道完全被汉

朝控制,同年,月氏遣使贡献,并请求与汉结亲,这说明平定南道的过程中应该得到了不少

来自大月氏的支持。

永元六年,班超发龟兹、鄯善等国兵七万人,加上汉朝军吏和商人共一千四百人攻打焉

耆,匈奴僮仆都尉曾长期驻扎焉耆,所以此国始终是匈奴的势力范围。焉耆被攻克后,西域

五十余国全部向汉朝纳质朝贡,汉朝对西域的政治影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班超也因此

被封侯,达到了一生事业的顶点。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永元九年甘英出使大秦绝非偶

然,而是班超平定西域后的精心举措,他要将汉朝的威名继续向西扩展,达到葱岭以西那些

还不太为汉朝所知的国度。

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可以进一步证明班超派甘英出使的目的。永元十二年,班超在上

疏中提到让小儿子班勇随朝贡使团一起到洛阳,《后汉书·安息传》记载“(永元)十三年,

安息王满屈复献师子及条支大鸟“,证明班勇随行的朝贡使团来自安息,《后汉书·安息传》

里说“安息国居和椟城,去洛阳二万五千里。北与康居接,南与乌弋山离接。地方数千里,

小城数百,户口胜兵最为殷盛”,因此,安息使团到达洛阳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它彰显

了班超经营西域的成效,说明汉朝势力已经扩展到最遥远的西方世界,我们可以推想穷临西

海、遍历安息的甘英很可能也在这次朝贡活动中起了不少作用。3

二. 甘英出使的路线

两汉时期,西域有南北两道通向葱岭以西的地区,《汉书·西域传》开篇指出:

自玉门、阳关出西域有两道:从鄯善傍南山北,波河西行至莎车,为南道,南道西逾葱

岭则出大月氏、安息。自车师前王廷随北山,波河西行至疏勒,为北道,北道西逾葱岭则出

大宛、康居、奄蔡焉。

《汉书》、《后汉书》都是按照先南道后北道的顺序介绍诸国,所以我们可以从各国的排

列次序复原甘英出使时南道葱岭以西的路线。《后汉书·西域传》云:

自皮山西南经乌秅,涉悬度,历罽宾,六十余日行至乌弋山离国,地方数千里,时改名

排持。复西南马行百余日至条支。

条支国城在山上,周回四十余里。临西海,海水曲环其南及东北,三面路绝,唯西北隅

通陆道。土地暑湿,出师子、犀牛、封牛、孔雀、大雀。大雀其卵如甕。

转北而东,复马行六十余日至安息。

由此可见,甘英翻越了葱岭(涉悬度,历罽宾),接着到达乌弋山离国,由此向西南方

向马行百余日到达条支,在条支临大海欲渡,渡海未果,由条支转北,又向东马行六十余日

才到达了安息。我们可以将上述记载和《汉书·西域传》对南道葱岭以西诸国的记载做对比:

乌弋山离国,王去长安万二千二百里。不属都护。户口胜兵,大国也。东北至都护治所

六十日行,东与罽宾、北与扑挑、西与犁靬、条支接。

行可百余日,乃至条支。国临西海,暑湿,田稻。有大鸟,卵如甕。人众甚多,往往有

小君长,安息役属之,以为外国。善眩。安息长老传闻条支有弱水、西王母亦未尝见也。自

条支乘水西行,可百余日,近日所入云。

乌戈地暑热莽平,其草木、畜产、五谷、果菜、食饮、宫室、市列、钱货、兵器、金珠

之属皆与罽宾同,而有桃拔、师子、犀子。俗重妄杀。其钱独文为人头,

幕为骑马。以金银饰杖。绝远,汉使希至。自玉门、阳关出南道,历鄯善而南行,至乌

弋山离,南道极矣。转北而东得安息。

显然,张骞凿空到甘英出使,南道在葱岭以西的部分没有改变,只是武帝时期乌弋山离

国为南道终点,然后转北而东去安息,到了东汉永元年间,甘英从乌弋山离前进到条支,条

支成为南道终点,接着才回头向东去安息。

以上记载表明, 乌弋山离和条支两国实际上是甘英到达的最西方国家,是了解大秦消

息的关键渠道。详察两汉时期的安息贡品,我们更可以发现与这两国的直接关联。

《史记·大宛列传》记载汉武帝时安息贡献之事云:

初,汉使至安息,安息王令将二万骑迎於东界。东界去王都数千里。行比至,过数十城,

人民相属甚多。汉使还,而後发使随汉使来观汉广大,以大鸟卵及黎轩善眩人献于汉。

但是,从《汉书·条支传》可知这两种贡品均非安息土产:

乌弋山离国„„东与罽宾、北与扑挑、西与犁靬、条支接„„行可百余日,乃至条支。

国临西海,暑湿,田稻。有大鸟,卵如甕。人众甚多,往往有小君长,安息役属之,以为外

国。善眩。

显然,安息贡品实际上是条支的两种著名特产,大鸟卵就是鸵鸟蛋,善眩说明所谓的“犁

靬眩人“和条支有着密切的关系。

到了东汉时期,安息在章帝章和元年(87年),遣使献师子、符拔。从前引《汉书·乌

弋山离传》可知,狮子和符拔是乌弋山离国的特产。和帝永元十三年,安息王满屈复献师子

及条支大鸟,仍然是条支和乌弋山离的特产。

总之,甘英出使到达的西方终点就是条支,此地与乌弋山离有很密切的联系,甘英到达

条支后,渡海未果,才转北而东到达安息,从两汉书关于安息贡品的分析我们也可以看出,

安息贡品实际上是条支与乌弋山离的特产。

与此相关的一个问题是,《后汉书·班超传》记载章帝章和元年“大月氏遣使献珍宝、

狮子、符拔,并求汉公主,超拒还其使,由是怨恨”。但是,把两段记载联系起来后就发现

了其中的曲折,大月氏使节虽然被扣留,贡品却最终到达了洛阳,并且改头换面为安息贡品,

这不能不令人思考贡品背后真正的主人。

《汉书·罽宾传》中的一段记载颇耐人寻味:

自武帝始通罽宾,自以绝远,汉兵不能至,其王乌头劳数剽杀汉使。„„孝元帝以绝域

不录,放其使者于县度,绝而不通。成帝时,复遣使献谢罪,汉欲遣使者报送其使,杜钦说

大将军王凤曰:“„„前亲逆节,恶暴西城,故绝而不通;今悔过来,而无亲属贵人,奉献

者皆行贾贱人,欲通货市买,以献为名,故烦使者送至县度,恐失实见欺。“

罽宾是南道葱岭以西路线上的首站,翻越葱岭后就到达罽宾,下一站就是乌弋山离。如

果说罽宾的朝贡使团都是所谓”以献为名”的行贾贱人,那么可以同时打着大月氏和安息这

两大强国的旗号到达洛阳的朝贡使团,其主要成员很可能并非两国使者,而是乌弋山离-条

支的商人集团。以上对南道葱岭以西路线和安息贡品的分析都促使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后

汉书·大秦传》提到“其王常欲通使于汉,而安息欲以汉缯彩与之交市,故遮阂不得自达“,

实际上负责阻止大秦和汉朝建立直接交往的很可能是乌弋山离-条支商人集团,正是这批商

人促成汉使甘英到达条支,但是最后又没有办法真正到达大秦。

三. 甘英带回的大秦“传闻”

甘英出使到达的最西方国家是临近西海的条支,这意味着乌弋山离和条支是汉使获得大

秦消息的主要渠道,而他所到达的安息只是安息帝国的东部,特别是靠近贵霜帝国和罽宾(喀

什米尔)的地区。甘英从这一渠道获得了哪些关于大秦的传闻,这些传闻呈现了什么样的面

貌?相关记载分别见于《魏略·大秦传》4和《后汉书·大秦传》,范晔撰写大秦传时应该参

考了鱼豢的记载,但是,范晔遵循着班固的模式,尽可能说明大秦与中国的关系,如延熹九

年(166 年)大秦使者朝贡一事。另一方面,他简略和删削了《魏略·大秦传》中的许多细

节,在《后汉书·大秦传》的最后一段中,他用“或云„„”和“又云„„”将《魏略·大

秦传》中的详细描述一笔带过,至于《魏略·大秦传》中的诸种大秦物产,范晔以一句话做

了交待:

所生奇異玉石諸物,譎怪多不經,故不記云。

显然,对于公元 5 世纪的范晔来说,二百年前关于大秦的各种记载已经如此遥远而隔膜

了。

这些无法被范晔理解和纳入正史西域传模式中的内容,正是我们值得注意的地方,因为

它们更多地呈现出史料的原生态,携带着最初叙述者的风格和语气。为了便于说明问题,下

面将《魏略·大秦传》中被省略的内容列出。

首先是通大秦路线的记载:

大秦國一號犂靬,在安息、條支西大海之西,從安息界安谷城乘船,直截海西,遇

風利二月到,風遲或一歲,無風或三歲。其國在海西,故俗謂之海西。有河出其國,西又有

大海。海西有遲散城,從國下直北至烏丹城,西南又渡一河,乘船一月乃過。西南又渡一河,

一日乃過。凡有大都三。

卻從安谷城陸道直北行之海北,復直西行之海西,復直南行經之烏遲散城,渡一河,

乘船一日乃過。周迴繞海,凡當渡大海六日乃到其國。國有小城邑合四百餘,東西南北數千

里。

其次是关于大秦物产的记载:

國出細絺。作金銀錢,金錢一當銀錢十。有織成細布,言用水羊毳,名曰海西布。此國

六畜皆出水,或云非獨用羊毛也。亦用木皮或野繭絲作,織成氍毹、毾㲪、罽帳之屬皆好,

其色又鮮于海東諸國所作也。又常利得中國絲,解以爲胡綾,故數與安息諸國交市於海中。

海水苦不可食,故往來者希到其國中。山出九色次玉石,一曰青,二曰赤,三曰黃,四曰白,

五曰黑,六曰綠,七曰紫,八曰紅,九曰紺。今伊吾山中有九色石,卽其類。陽嘉三年時,

疎勒王臣槃獻海西青石、金帶各一。又今《西域舊圖》云“罽賓、條支諸國出琦石”,卽次

玉石也。大秦多金、銀、銅、鐵、鉛、錫、神龜、白馬、朱髦、駭雞犀、瑇瑂、玄熊、赤螭、

辟毒鼠、大貝、車渠、瑪瑙、南金、翠爵、羽翮、象牙、符采玉、明月珠、夜光珠、真白珠、

虎珀、珊瑚、赤白黑綠黃青紺縹紅紫十種流離、璆琳、琅玕、水精、玫瑰、雄黃、雌黃、碧、

五色玉、黃白黑綠紫紅絳紺金黃縹留黃十種氍毹、五色毾㲪、五色九色首下毾㲪、金縷繡、

雜色綾、金塗布、緋持布、發陸布、緋持渠布、火浣布、阿羅得布、巴則布、度代布、溫宿

布、五色桃布、絳地金織帳、五色斗帳、一微木、二蘇合、狄提、迷迷、兜納、白附子、薰

陸、鬱金、芸膠、薰草木十二種香。

三是通向大秦各属国的路綫:

澤散王屬大秦,其治在海中央,北至驢分,水行半嵗,風疾時一月到,最與安息安

谷城相近,西南詣大秦都不知里數。驢分王屬大秦,其治去大秦都二千里。從驢分城西之大

秦渡海,飛橋長二百三十里,渡海道西南行,繞海直西行。且蘭王屬大秦,從斯陶囯直南渡

河,乃直西行之且蘭三千里。道出河南,乃西行,從且蘭復直西行之汜復國六百里。南道會

汜復,乃西南之賢督國。且蘭、汜復直南,乃有積石,積石南乃有大海,出珊瑚、珍珠。且

蘭、汜復、斯賓、阿蠻北有一山,東西行。大秦、海西東各有一山,皆南北行。賢督王屬大

秦,其治東北去汜復六百里。汜復王屬大秦,其治東北去于羅三百四十里渡海也。于羅屬大

秦,其治在汜復東北,渡河,從于羅東北又渡河,斯羅東北又渡河。斯羅國屬安息,與大秦

接也。

四. 《魏略·大秦传》和《红海周航记》的相似点

《红海周航记》(The Periplus Maris Erythraei)是公元 1 世纪中叶的希腊文作品,著者不

可考,但是可以看出他是居住在埃及的希腊商人。此书是一本商业航海手册,介绍了从埃及

的 Myos Hormos 和 Berenicê出发,前往红海沿岸、阿拉伯半岛、波斯湾直到印度东海岸的线

路和沿途的地理、物产,其中很大的篇幅用来详细说明在各港口买进卖出的货物。5仔细考

察两种记载,可以发现它们的叙述方式有不少相似之处。其一表现在以日为单位说明各地之

间的距离。

班固确定的西域传模式中,开篇是一个提纲挈领的总述,其中包括了通西域诸国的路线。

在下文分述诸国时,就按照这个路线,以由近及远的顺序展开叙述。因此,不同的路线犹如

目录一样,将沿途的各个国家串连起来。具体到每个国家,《汉书·西域传》中就不再涉及

路线了,而是尽可能用汉里说明西域诸国距离长安和西域都护治所的道里远近,只在个别地

方还保留着最初的测算单位“日”,而且多用来说明相邻国家间的距离。如《汉书·罽宾传》

提到“东至乌苌国两千二百五十里,东北至难兜国九日行”。另一方面,以日作为距离单位

在公元 1 世纪罗马帝国的商业航海手册《红海周航记》中得到了清楚的体现:

从阿杜里斯(Adulis)到科罗(Koloê),乘船三日乃过,科罗乃象牙贸易之港口,

由此又经五日,抵达该国之大都,名阿克苏姆(Axum)。所有象牙从开尼农(Kyêneion)运

抵此大都,由此沿尼罗河运抵阿杜里斯(《红海周航记》4)。

以日为距离单位,说明这些叙述保留了旅行者对于沿途各地道里远近的鲜活记忆,“日”

是以后各种距离单位的测算基础。由此,我们可以发现,《魏略·大秦传》中对于大秦国内

的各大都邑和大秦各属国的描述是动态的,路线图式的介绍,仿佛引导着读者一起跋山涉水,

这种感觉正是《红海周航记》给人的感觉。

其二 表现在对方向的表述。

在《魏略·大秦传》的记载中,常常用“直北”,“直南”,“直西”表示方向,这种表示

方式不见于《汉书》和《后汉书》西域传,即使在鱼豢的《魏略·西戎传》中,描述通西域

路线时也找不到这样的表述:

从敦煌玉门关入西域,前有两道,今有三道。从玉门关西出,经婼羌转西,越葱岭,

经县度,如大月氏,为南道。从玉门关西出,发都护井,回三陇沙北头,经居卢仓,从沙西

井转西北,过龙堆,到故楼兰,转西诣龟兹,至葱岭,为中道。从玉门关西北出,经横坑,

辟三陇沙及龙堆,出五船北,到车师界戊己校尉所治高昌,转西与中道合龟兹,为新道。

从这段对道路的记载可以看出,陆路上的旅行者最关心的是确定沿途的关键性地点,然

后才是方向。但是,对于航海者来说,准确的方向是非常重要的。在《红海周航记》中,也

经常使用“正北”(due north),“正南”(due south)这样的词说明方向:

过了这个地区,海岸现在弯曲成长角状,因为海湾的缘故它一直向东凹进,接着就

到了斯基太人的海岸,它位于正北方向,非常平坦,Sinthos河穿流于此。(《红海周航记》

38)

过了这个海岬,还有另一个海湾,在大浪的里面,因此形成了向着正北的一个小湾。

靠近入口的地方是个岛屿,名叫 Baiônês,在海湾尽头是名叫 Mais的大河。开往 Barygaza

的船可以穿过海湾,大约有 300斯达第宽,离开岛屿,岛上的最高处可以在船上看到,向左,

然后向正东方向航行,驶入 Barygaza附近河流的入口。这条河叫 Lamnaios。(《红海周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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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这种对正北、正南的强调是不是和当时希腊航海者的导航和行船方法有关呢?对

此,笔者因为查看的资料不够,还无法进行深入的分析,但是,这种表述同中国史料中对航

海路线的说明方式完全不同。

其三 对出产物品的详细介绍

《魏略·西戎传》中记载的大秦物产种类繁多,而且涉及的内容也非常丰富,大体可以

分为以下几类:

1. 钱币的兑换比率 (作金銀錢,金錢一當銀錢十。)

2. 水羊毛的传说 (有織成細布,言用水羊毳,名曰海西布。此國六畜皆出水,或云非

獨用羊毛也。亦用木皮或野繭絲作)

3. 海西(大秦)织物和海东织物的质量比较(織成氍毹、毾㲪、罽帳之屬皆好,其色

又鮮于海東諸國所作也。)

这些叙述似乎都包含着从商人的角度出发进行的观察,6不过,最能反映商人眼光的是

对大秦出产物品的详细介绍。大秦的物产包括次玉石(九种),金属,各类带有传说性质的

动物,象牙、宝珠、琉璃(分为十种),氍毹(分为十种),最值得注意的是记载了十四种布

料的名字,与其说是介绍物产风俗,毋宁说开出了一张货物清单。

这种叙述方式显然不同于《汉书》、《后汉书》中对西域诸国物产的介绍,例如《后汉书·天

竺传》记天竺物产:

天竺国一名身毒,在月氏之东南数千里„„土出象、犀、玳瑁、金、银、铜、

铁、铅、锡,西与大秦通,有大秦珍物。又有细布、好毾㲪、诸香、石蜜、胡椒、姜、黑盐。

另一方面,《红海周航记》中却处处可见类似的货物罗列:

Muza 这个贸易港,尽管没有海港,但是有很不错的开放锚地,海底都是沙质的。这里

可以出售的货物是:紫色布料,高级和普通质量;带阿拉伯袖子的长袍,包括净色、普通花

色、格子花纹和织有金线的;番红花;cyperus;布料(亚麻或羊毛的,校释者注);abollai;

少量毯子,包括净色和本地传统花色;彩条腰带;(做香水原料的)油膏,中等数量;大量

钱币;少量的谷物和葡萄酒,因为当地出产一定数量的麦子和大量的葡萄酒。可以出售给国

王和总督的货物有:马匹和驮货用的驴;金器;有浮雕花纹的银器;贵重的衣服;铜器。此

地出卖的货物有:没药,等级较好的,没药油(stactê),来自 Abeirian 的和 Minaean的没

药;莹白色大理石;以及上述从 Adulis 沿岸各地的出产。航行到这里的最佳时间是九月,

即 Thoth。当然,更早一些出发也可以。(《红海周航记》29)

总之,以上粗略的比较似乎可以说明两个问题,《魏略·大秦传》中保存了一些没有

经过史家太多加工的材料,叙述者很有可能是商人,熟悉通往大秦的道路,叙述路线时有希

腊风格。

五. 结论或进一步的问题

甘英是何许人?史书没有留下任何的记载,最初跟随班超在鄯善首建奇功的三十六名军

士,后来一直是他倚重的部下,甘英或许是这三十六名部将之一?

《后汉书·大秦传》中提到,“前世汉使皆自乌弋以还,莫有至条支者”,又《魏书·大

秦传》记载“与彼国观日月星辰无疑本国,而前史说条支西行百里日入处,失之远亦。”这

两段记载是我们最接近甘英的时刻,因为他是史传里提到的唯一到达条支的汉使。但是,甘

英没有真正到达大秦,他带回的关于大秦的各种传闻也引发出进一步的问题:

1. 条支在哪里?只有清楚了条支的地理位置,我们才可以进一步考察这些大秦传闻的

来龙去脉。

2. 在这些传闻里我们听出了商人的声音,甚至可以发现这些声音与罗马之间的商业手

册《红海周航记》的相似处。这又说明了什么?

1 已经有不少学者就甘英出使发表研究论文,如莫任南《甘英出使大秦的路线及其贡献》,

《世界历史》1982 第 2 期,第 13-19 页;杨共乐《甘英出使大秦线路及其意义新探》,《世

界历史》2001 年第 4 期,第 115-118 页;张绪山《甘英西使大秦获闻希腊神话传说考》,

《史学月刊》2003 年第 12 期,第 118-120 页;刘范弟《说甘英不渡“西海”的“最原始材料”》,

《长沙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 年第 3 期,第 104-106 页;林英《公元 1 到 5

世纪中国文献中关于罗马帝国的传闻——以《后汉书·大秦传》为中心的考察》,《古代文

明》2009 第 4 期,第 54-62 页。 2 关于班超的研究角度众多,如泰卫星《班超与西域》,《新疆大学学报哲社版》1983 年第 1

期,第 67-77 页;殷晴《柳中屯田与东汉后期的西域政局——兼析班勇的身世》 《 西域研

究》 2011 年第 3 期,第 1-8 页;《汉代西域人士的中原憧憬与国家归向——西域都护府建

立后的态势与举措》,《西域研究》 2013 年第 1 期,第 1-8 页;《班氏家族与汉代西域》,《 龟

兹学研究》(第五辑) 2012,第 17-26 页。 3 金璐璐《班昭大雀赋作年考》,《兰台世界》2010 年第 1 期,第 66-67 页。 4 《魏略》由三国时的鱼豢撰写,《史通·正史篇》中提道:“魏时京兆鱼豢,私撰魏略,事

止明帝” (236-270 年)。又《题目篇》中说:“鱼豢、姚察著魏、梁二史,巨细毕载,芜

累甚多,而榜之以略,考名贵实,奚其爽欤?”。由此可见,《魏略》中的大秦记载总汇了公

元 270 年之前中国社会对大秦的了解。 5 以下引文由作者译自 Lionel Casson, The Periplus Maris Erythraei, Princeton 1989。 6 《汉书·西域传》中不乏对西域诸国钱币的介绍,但是,却没有提到钱币的兑换率。水羊

毛属于殊方宝货背后的传说故事,可以同《红海周航记》中关于中国丝绸的传说对照。参见

Lionel Casson, The Periplus Maris Erythraei, Princeton 1989, 65。

商人会留心各类货物的质量情况,《红海周航记》中多处出现类似的记载。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08BZS018)和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丝路古

国文明研究 ”( 11JJD770024)成果。